December

找個地方寫字。

[白橙]老伴


最近每逢週五張藝興的頭都很痛。
說到底,都是他自己愛管閒事。

身為績效優良的社工張藝興,沒有他無法打動(?)的獨居老人。軟軟的語氣與溫和的脾氣,讓不喜與他人相處的老人,願意與他講上幾句話,說說自己的生活。不過這次他可是一個頭兩個大,因為這次的兩個案例,每次面談想說的話都太多了。

他姑且稱他們為下垂眼爺爺跟貓咪嘴爺爺。

其實按規定,在第一次與下垂眼爺爺面談評估後,張藝興並沒有義務接受這項申請。下垂眼爺爺身體硬朗,住的公寓一層只有兩戶,可見財力情況也不差ㄡ個性開朗又健談,怎麼會想申請社工關懷服務呢?

「隔壁跟我年紀一般的鄰居,最近不理不睬我,我好無聊!張藝興小朋友你幫幫我好不好?」
雖然張社工嘴上說著「我不是小朋友」,但他最不做的事情就是拒絕別人的請求。再加上眼前的爺爺嘴角下垂,小眼睛流露著可憐兮兮欲哭的模樣,他艱難地接下這份「額外的工作」。

下垂眼爺爺據稱自己曾經是國中的音樂老師。他長得一臉童顏,年輕的照片張藝興有在相冊上看過,與現在無太大差別,只是身材圓潤些,髮色由黑轉花白,平滑的臉上多了幾道歲月搔刮的痕跡,耳朵有點重聽,問問題時得常常放大聲量、多重複幾次。每次晤談,張藝興連話題都不用想,對方便主動開口。下垂眼爺爺喜歡講笑話,偶爾還逼他當聽眾,聽他唱年輕時自創的成名曲《巧克力醬腹肌》。每次話題的最後總扯上隔壁的房客,順便央求張藝興替他見見隔壁鄰居,因為邊爺爺被當成「拒絕往來戶」。

張社工起初挺怕貓咪嘴爺爺會覺得被打攪,不過自見到金爺爺炯炯有神的眼睛後,他便排除這項多餘顧慮。貓咪嘴爺爺身形纖瘦,即使沒微笑仍上彎的嘴角令人難忘,待人親切的程度讓他以為自己是爺爺的親孫子。爺爺年輕時當過短跑選手,但後來訓練受了傷,只能轉當教練。儘管貓咪嘴爺爺有右腿的舊疾必須拄著拐杖行走,但爽朗的聲音可評斷身體狀況無恙。金爺爺總抱怨隔壁的房客大半夜不睡覺,大聲唱歌擾他入眠,強力拒絕原諒噪音製造者。心情好時會塞給他各式各樣的零食給自己作為答謝,偶爾讓不吃甜的張藝興覺得苦惱。

「他是不是一直唱那首歌給藝興你聽?下次你捂住耳朵別聽,千萬別拍手叫好。他可唱超過三十多年了,都不膩啊。」金爺爺遞上最近醃幾盒泡菜送他,又多拿個小盒裝的泡菜,「幫我拿給隔壁的臭老頭好嗎,我怕他餓死。」

為了抄記錄反應不夠快的張藝興,手都差點積勞成疾。然而在記錄的過程他發現,這兩人除了互相認識,應該還有他們沒透露的更深一層關係。儘管貓咪嘴爺爺嘴上嫌棄隔壁鄰居,卻又不時偷偷探問下垂眼爺爺的生活作息。

他可瞧見了,在下垂眼爺爺家的飯廳牆上,掛著他跟貓咪嘴爺爺的舊合照。

「你來幹嘛?」
一次與貓咪嘴爺爺閒坐在沙發交談時,下垂眼爺爺竟然從爺爺家看似是儲藏室的門,而走了出來進入飯廳,張藝興呆愣之餘,只見貓咪嘴爺爺冒出不曾對自己使用的不客氣語氣。

「嘿嘿,我來還小菜的盒子,我有洗好了!」只見邊爺爺默默把盒子熟練地放進廚房的櫥櫃,又小心翼翼像做錯事的小孩低頭走到兩人面前,張藝興更不解了。

「鍾大啊,給你跑腿買一年份的糖餅,你別生氣了嘛。」邊爺爺伸手捏了捏金爺爺的手臂,金爺爺只是把頭轉了向故意不看他。

「我沒生氣。」等等,貓咪嘴爺爺竟然噘起嘴來!

張藝興左看看,右看看,這對話與互動,連朋友之間都不太可能會發生。他把目光放到正在認錯的下垂眼爺爺身上,盼他解惑。

「我沒說過吧?鍾大是我老伴啊。」張藝興大悟,他根本不是做社工服務,是調解委員會啊!

「暫時不是。」看來是金爺爺在鬧脾氣。邊爺爺哀嚎著鍾大吶,此時竟開始裝作要哭的模樣,金爺爺的餘光似乎瞄到對方的異狀,表情有些心軟。

摁,依照邊爺爺的演技,金爺爺一定很好騙!

張藝興決定,要親手了結這段荒謬的加班日子。

「我看今天外面天氣挺好的,我們出門曬曬太陽?為了兩位爺爺的身體,出去散散步、吸收日曬吧!」

他們住的公寓是高級住宅區,沿著巷弄走便可覓得一小塊綠花園,供附近的住戶散步交流。張藝興走在金爺爺的右側,金爺爺左側的肇事者則試圖與鬧脾氣的人對話,卻只換來一兩句摁、喔。

公園還沒走到,張藝興停下腳步。

「我等會還有事,先走了,別可惜這難得的陽光,我下次的面談只接受同時見到你們。」言下之意,可別毀了他這次製造的和好機會。

他轉身沒幾步又回頭,站在原地觀望,確定眼前的兩位老人有繼續往前。

「鍾大我扶你走。」邊爺爺先從拉手臂下手,沒到幾秒又被甩開。

「邊伯賢你好吵,再吵我就不理你了。」邊爺爺當然不會死心,又繼續開啓裝可憐公式。

「我不想自己下水餃,想吃鍾大做的飯。」

「吃不飽的話就沒力氣照顧鍾大了。」

「伯賢不想獨自睡覺⋯」

他目送著兩人的步伐,直到金爺爺終於沒甩開邊爺爺的手。

頭一次遇到長齡的同性戀人,能相守到晚年,在異性戀霸權的時代,很不容易啊。


又接到下垂眼爺爺的來電時,張藝興意外又不意外。

他們又吵了架,邊爺爺再怎麼撒嬌也無人理會。

這次,邊爺爺向他道出了自己真正的苦惱,也是兩人最近頻繁爭執的原因。

他們上次之所以吵架,源自下垂眼爺爺想申請健保卡附上放棄急救的註明,以備不時之需。他的戀人聽了相當反對,甚至跟他鬧了好大的脾氣,他只好妥協,暫且放下這個思考多年的想法。

上星期有個年齡相仿的朋友過世,那位朋友臥病在床多年,日常生活近乎不能自理。但家屬不願意放棄,致使朋友走了好多趟鬼門關又被救了回來。

邊爺爺說,他年紀一大把,誰都無法預料將來會不會生重病,或遭遇什麼意外。不想像朋友般沒有尊嚴地活著,更不想看到金爺爺因為放不下自己而用剩下的生命陪自己。

「我還是送出申請。同性伴侶在法律上不算親屬,就算鍾大想簽家屬同意書也沒辦法,到時候他會有多痛苦呢?也不是突然的念頭,我跟鍾大溝通很久,他還是很生氣,而且哭了⋯⋯」

「我幫爺爺說服看看。」張藝興安撫了無助的爺爺,握緊耳邊發熱的手機,心裡很是篤定。

再次拜訪貓咪嘴爺爺時,他的氣色看起來並不大好。見了藝興他並不意外,大抵早料到戀人會向張藝興求救。

「我泡新的茶葉給你喝吧,最近有人送了很不錯的烏龍茶。」張藝興這次不顧金爺爺忙著張羅茶具,直接了當地丟了問題。

「金爺爺,你知道我為什麼當社工嗎?」

「因為藝興很善良啊。」

「其實一點也不。」金爺爺溫壺的動作一滯,隨即又繼續動作。

張藝興說,他本科不念社工的,是有年暑假,爸爸要求他去照顧「憑空出現」的奶奶。奶奶與爺爺離婚多年,年輕的奶奶分開後自立自強,沒有再婚,卻自己做一番事業。生重病後,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開始爭著要照顧奶奶。爺爺的兒女們雖然對自己的母親沒多大記憶,但總想分一杯羹,少奮鬥幾年。

他說,在醫院照顧奶奶的期間,看盡冷暖。起初奶奶狀況還不到谷底時,還能與他聊聊過往的奮鬥史,不久後情況惡化,爸爸卻又只顧與兄弟姐妹爭執遺產的分配,讓奶奶不能早點安心地離去。

「我好生氣,奶奶好可憐。後來她走了,我放棄原本念的主修,轉念社工。」

金爺爺遞上泡好的烏龍茶,張藝興低首端詳自己握住的這杯茶,深焙的茶色澤很深,茶面看不見自己的投影。

「我怎麼會不懂呢。」金爺爺的話使他抬起頭,細長眼睛如往常有神與堅定。

「我只是不去想,邊伯賢卻都想好了,真是討厭。」

「只是萬一嘛,我一定會努力活得比鍾大久。」

不久前站在張藝興身後的人終於出聲,坐到金爺爺身側,討好地環抱住他,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肩頭,許是邊爺爺特有的安慰方式。

「討厭鬼。」

「摁、我是討厭鬼。」

「我要比你先離開。」

「好、好,都聽鍾大的。」

「⋯想吃對角咖啡廳的起司蛋糕了。」

「好,我去買回來。」

看金爺爺雙眼泛紅故作鎮定,以及現在什麼都說好的邊爺爺。張藝興想起了幾個曾經照顧的獨居老人,他們告別世界的時候,是不是很孤獨呢。

他偷偷許願,希望眼前的兩人不要分離。


又過了一段時間,兩人請他到家吃頓飯以表謝意。

這餐由金爺爺掌廚,邊爺爺又回到最初的模式,不斷與張藝興扯話題,最近他裝了助聽器,張藝興再也不用扯著嗓子啦。

「邊伯賢,來端菜!」滿桌的菜香,讓自從出社會工作鮮少自己下廚的張藝興期待不已,然而其中的主人卻開始在客廳附近,東摸西摸。

「嗚嗚阿大⋯我的假牙好像掉惹⋯招不到嗚嗚。」金爺爺一臉又來了的無奈,先是安撫怕吃不到好料的邊爺爺,還得替他回想他把假牙丟哪去。

金爺爺巡視客廳,嘴巴不忘責難邊爺爺太粗心,客人來了招呼都不做好還添亂。邊爺爺卻好像什麼都沒感受到,只是對著金爺爺面露在張藝興眼裡算是「憨呆」的笑容,仔細一看,原來是助聽器沒戴好,不小心掉了。大概聽不太懂金爺爺在叨唸什麼,邊爺爺卻還是盯著皺眉尋找假牙的人傻笑。

真是又好笑又可愛,令他稱羨。

張藝興想,現在開始努力去談個戀愛也不錯。

能當老伴的那種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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